[中]《迷戀》與《賞味期限》— 舞蹈狂情的塑造
《賞味期限》與《迷戀》是今年澳門藝術節兩個分別由港澳新一代舞者及日本舞蹈界大師製作的舞蹈劇場作品,這兩個舞作演出時間相隔兩個多星期,將之對比觀賞,可說是港澳本土與日本東瀛現代舞蹈劇場的先後輝映,新生一代與大師名家的互相影照,亦是不同空間運用的挑戰;但相同的是,兩者都在於運用舞蹈形態,結合音樂、劇場空間來設法展現現今男女異於一般的狂情。為此,兩個製作的演出形式,同樣是男女雙人舞,但展示的手法、意念、形態與美學上的考慮,卻很不一樣,由是狂情的塑造過程,也就有不同的效果。
《迷戀》虛實相融交錯難分
先談備受矚目的日本舞壇大師勅使川原三郎帶來的《迷戀》。這是勅使川原三郎與宮田佳於1985年創辦「KARAS」所製作的雙人舞作品。場刊除了透露創作靈感來自路易斯.布紐爾(Luis Bunuel)的電影短片《安德魯之犬》(Un Chien Audalou),用中文來寫便祇有四句三、四十個字﹕「內心的痴迷撕裂了理性,只有盲目地愛,妄想才會變成現實。在死亡面前,愛情幻化為四季」。
這是一個關於愛情的舞蹈,關鍵詞卻是「痴迷」,兩者結合便是這個製作的名字《迷戀》,舞蹈呈現的便是在痴迷下失去理性,愛亦變成盲目,但藝術家的理解卻是,由此妄想才會成為現實,甚至面對死亡亦會幻化為四季。所以,這個製作要呈現的便是不正常的被扭曲的痴迷狂情,與正常的理性形成的矛盾衝突。是痴迷的狂情行為,與幻化出來的虛象相互交錯。為此,整個演出充滿不安的張力,在牽扯著的情緒氣氛中,又不時會出現完全鬆弛的美好抒情詩意感覺,虛與實相融相混,和交錯難分的現象。
勅使川原三郎自上一世紀八十年初慢慢闖出名堂,並建立起獨特鮮明,讓人一看便知道是他的創作。這源於他個人包辦整個製作的獨立元素,得以將這些元素作出有效的結合。以《迷戀》來說,肢體舞蹈動作與音樂是兩大核心元素所在,舞台場景裝置與服裝,加上燈光形成的立體空間,成為承載展示這兩大元素的平台。《迷戀》的服裝、燈光與場景裝置,都以明確簡約的方式呈示,男女的舞服以深(深藍)淡(米白)兩主要色調作出矛盾對照,女的服裝傾向淡肉色,在暗燈影照下,還帶有回歸原始的赤裸感覺。男的大多數時候都處於主動作用,也就出現一強一弱、一惡一善的傾向。
澳門文化中心綜合劇院超過一千座位,舞台空間不小,在此一場景主體中的裝置祇有一張四腳小桌(有時還被「消失」掉),和八張靠背椅。開始時八張椅子分左右整齊排列。但開演不久,兩位舞者坐在椅上,以集中椅腳的燈光來展現兩人不斷變化座椅的動作後,這些靠背椅便被推翻在舞台上,不復正位。至於四腳小方桌很多時則是女舞者依存的空間所在。除了舞台天花上的十支大照明燈外,舞台左右兩邊懸吊各四支細小的照明燈,和在中間後場兩排緊貼橫向各六支緊貼著舞台地板的強光排燈,合共二十支燈光來直接營造氣氛與色彩變化,將虛與實兩者相融相混,增添了狂情的虛幻和浪漫感。
音響音樂交融成為核心
音樂,或許準確一點說是音樂加上音響的「聲音」,在這個製作中成為與肢體舞蹈幾乎同樣重要的核心元素。這在於「聲音」在此製作中同樣發揮了推進整個製作的作用。從開演時全場黑漆的一刻,隨即整個場內爆發出強烈的環迴聲道音響,將全場觀眾置於強烈節奏不斷變化的官能性音響中。也就是說,自開始「聲音」便賦予整個空間持續不斷的張力,為要展現突破性的狂情提供強大動力。這種帶有壓迫感的音響不斷結合著舞台上的肢體影像,對觀眾帶來的衝擊,而這開始讓人有點難受時,有調性的音樂突然在音響層中滲透出來,但很快地又被掩去消失……帶著張力壓迫感的音響持續並慢慢增強,直到暴烈高潮一刻,突然靜止下來,男舞者倒在舞台上,女舞者的表演平台轉到小桌面,整個肢體屈曲、俯伏在桌面。在緊密排成一字的六支燈槽的強光下,女舞者成為觀眾聚焦所在。
此時奏起的是有調性的小提琴音樂,這部曲很明確地標明在場刊上,採用的是女小提琴家Fanny Clamagirand演奏的錄音,樂曲是伊薩伊(E. Ysaye)作品27的無伴奏小提琴奏鳴曲。伊薩這套奏鳴曲共有六首,演奏時間超過一小時,在《迷戀》中所選的應只是部份樂章。但無論如何,在場刊中不難見出這些奏鳴曲在這個製作中的重要性。事實上,在餘下長約四十分鐘的演出中,伊薩伊小提琴曲和設計的音響便相互結合,將整個演出保持著強大張力。勅使川原三郎對音響與有調的小提琴音樂時而交替、時而融合的處理手法,自然而有效果;不僅如此,期間還插入女聲,還有歌劇片段的歌聲,都能做到自然無縫的接合,確是出色,見出勅使川原三郎對聲音的高度敏銳掌握能力。
《賞味期限》演前裝置藝術
《賞味期限》的演出時間同為一小時,而且同樣運用了音響和音樂結合來營造具有強烈觀感的空間,開場時以強大的音響為觀眾帶來意想不到的劇場效果,為觀眾帶來強烈的狂情預感。但和《迷戀》不一樣的是,在強烈音響響起之前,還有一些「鋪墊」:在場刊製作名單中便有一項「視覺與裝置藝術:周文慶」,演出後這位來自香港的視覺與裝置藝術家,亦被兩位表演舞者邀請出場一起謝幕,這便很明確地告訴觀眾,這是一個澳門與香港藝術家合作,結合裝置藝術的舞蹈劇場表演。
其實,就列於場刊上的演出和製作的台前幕後人員的背景來看,不難發現這個製作真正具有澳門背景的,除了自編自演的女舞者黃翠詩,便只有擔任舞台監督助理及行政管理的孫正琪。另一位自編自導的男舞者毛維來自內地,他與黃同是香港演藝學院的畢業生。其實九位台前幕後人員,其中七位都是香港演藝學院的畢業生,將此視為香港新一代的製作會更為準確,這對理解這個製作的產生與呈現的畫面相當有幫助。
由於並未觀賞過2014年首次演出的《賞味期限》,無法與今次比較,但相信加入視覺與裝置藝術是今次製作的其中一項特色。然而,由於事前的文宣資料並無特別提示觀眾要「提早」到場,甚至到場後的觀眾亦不一定得知要在開場前早些上到二樓劇場入口,相信不少觀眾都會錯過這個製作在劇場開始前,發生在劇場外面、面向樓梯的走廊空間所發生的,作為這個演出前的「裝置藝術」的誕生與消失。演出前「裝置藝術」的誕生由周文慶親手製作,採用特製的有如泡沫的白色冰狀半固體物,塗抹在人型木架上,塑造出一座人體高度的人型雕塑,並待該白色泡沫雕塑開始緩慢融化滴水時,觀眾便開始入場。這座完成後便開始融化的泡沫冰雕,很顯然便是在於配合這個製作《賞味期限》的主題,物件保質期過了便會被遺棄或銷毀,人與人之間是否亦存在保質期和賞味期限呢?
《賞味期限》 編舞及舞者:(左至右)黃翠詩、毛維
相片由澳門文化局提供
強烈複雜赤裸感情之旅
黃翠詩與毛維兩人自編自演的舞蹈劇場內容,便在於探討兩性間複雜微妙的,從保質期到賞味期限完畢後的微妙變化關係,帶有一定的戲劇性內容。呈現了一種充滿強烈刺激性、幅度對比具有爆發性的高能量的狂情式畫面,從觀眾入場到最後終場的約一小時內,帶給觀眾的是一種暴烈,甚至揭示出人類原始獸性的展示,觀眾從一個寧靜暗黑世界開始,經歷了一次強烈視覺效果下的複雜赤裸的感情之旅。
《賞味期限》安排在澳門舊法院大樓二樓的一個「臨時」性黑盒劇場舉行,那只是一個高樓底的長方形空間改變過來的簡陋劇場,與可容納過千觀眾的澳門文化中心很不一樣,演區面積較觀眾席還大,觀眾入場便看到演區幾乎是一片空洞的暗黑荒蕪空間,細看可見演區地面鋪滿一片泥塵,上方則裝置了兩大幅分別向左右兩邊垂下來的大帳篷(看來是以膠質與布質混合)。演區的後場緊貼著牆邊,成為背景的有靠背椅、掛衣柱、橫置小長几、雜物,一片凌亂。
兩位男女舞者便在此一裝置下雙雙握著手,正面互望著對方,女是黑色連衣裙,男是白衣黑褲,男右女左靜止著,一動不動的,時間彷彿停頓了,入場觀眾產生的響聲完全沒有為他們帶來任何影響。大家耳邊聽到的是空調系統的風聲,外間汽車聲音亦隱約可聞,兩位舞者僵硬地赤著腳站在泥塵中,時間凝結著……
開局驚嚇挑戰觀眾底線
開演時間已過了五分鐘,觀眾亦幾乎已全就位,正當人人都已開始感受到在黑暗演區裝置下的氣氛,期待著會有甚麼發生時,突然爆發出一下巨大響聲,但見演區漸漸光亮起來,觀眾席則相應漸漸暗黑下來,高懸著的兩塊大帳篷亦突然隨著轟鳴的巨響向兩側翻滾下來,地面上的泥塵一下子全被大帳篷翻下的強風掀起,吹滾到整個演區和觀眾席中,大家感受和看到的便是滾滾不絕的塵埃,混濁一片。大家慢慢才發現男的將女的大力甩掉,將女推倒在滿是泥塵的地面便走向後場去。女的靜伏在泥塵中,全無動靜。此一「開局」設計充滿讓人驚嚇的氣勢。演出已進入第二部份,男的回過頭來將泥塵中的女舞者托起來,但女的目無表情,亦無動作,有如戲偶,只隨著男的操控而僵硬地動著。男的拿著紅玫瑰放到女的口中咬著,但仍無絲毫反應,而場內兩側卻一直讓人感覺到有水流到泥塵中,水聲潺潺不絕。在這種帶著不穩定且充滿不安張力的氣氛下,男的不斷擺佈女方,一再猛力將女的摔倒,其後女的開始反擊,動作同樣迅猛,雙方糾纏不休,男子開始掙扎,終於獨自引退,退回後場。
《賞味期限》演出開始時的場景。
相片由澳門文化局提供
殘酷高能量高潮如困獸
演出進入第三部份,女的佇立在射燈下慢慢轉身,惘然地走向觀眾席,將紫色絲帶花摘下送給觀眾,還口含玫瑰花瓣,示意女觀眾同樣用口來承接。有如心臟跳動的聲音持續不斷響著,突然在演區中央,一股泥沙自天花上傾瀉而下,女舞者回過身去,與男舞者齊齊將傾瀉下來的泥沙推叠起來。泥沙停了,女的馬上奔向觀眾,繼續將紅玫瑰花瓣派給觀眾,對男的視若無睹,男的顯然不甘心,猛力將女拉回暗黑的演區。女的猛力反抗,氣氛隨即變得激烈,進入情緒激化的第四部份。
男女兩人相互追逐糾纏、激烈猛打,但當天花突然又傾瀉下一股泥沙時,兩人隨即轉而爭著將泥沙推叠起來,但當泥沙停止傾瀉,兩人又再強力扭打……再三傾瀉下來的那股泥沙,變成為兩人短暫的喘息機會。
強烈震動的音樂,相對地亦有完全無聲靜止的時刻,但男女兩人持續不斷的爭逐,動作的能量亦持續增加,電子化的配音中夾雜著女子的葡語叫聲,又有男子的喊叫。男女兩舞者的身上、面上還不知何時潑上了白漆般黏液,劇場內的氣氛變得愈來愈緊張激烈。將整個演出掀上高潮的是兩人於沙推中找得一串「肉餌」,爭相搶奪。兩人彎下身來,四肢著地,面對面地雙互凝視著「肉餌」,男女均如野獸般發狂地追逐著要搶奪「肉餌」,而最後女的終將「肉餌」搶奪到手,騎在男的背上,以「肉餌」誘惑著男方追逐狂奔,男女有如困獸一樣。
肢體直白痴迷扭曲心態
《迷戀》的舞蹈,無論男、女,同樣都是高能量的舞蹈;動用了全身肢體,具有鮮明舞蹈形象的設計,但男女兩人的舞蹈動作特點傾向不同。男舞者的舞蹈融入了日本舞蹈,中國功夫,甚至中國太極、泰拳,不斷以重覆變化的方式來推進,變化幅度亦不少,整體感覺都是極不自然,強度明顯高於女舞者。女舞者的舞蹈動作,同樣很不自然,但動作幅度相對變化較少,動作軌跡亦多是弧線,較男舞者多是凌厲的爆發性的直線來得柔和。
另一特點是兩位舞者的舞蹈所構成的雙人舞空間,大多以女舞者作為中心,男舞者以之作為「目標」舞動,由此不斷將兩人之間的空間作出變化。整個製作兩人身體上的接觸並不多,在開演約十五分鐘後,男舞者將女舞者推倒在舞台上的首次接觸,亦只是點到即止。男女舞者的交集、接觸,始終存在著一些距離。就如其中一幕,男舞者在燈光的近距離映照下,形成雙腿巨大的投影,女舞者匍匐其間,兩人亦無直接的接觸。甚至終場一幕,左右兩邊各懸垂下來的四支小燈,不快不慢地左右擺動起來,兩舞者不停地舞動穿插,仍是沒有接觸。
《迷戀》
編舞:勅使川原三郎
舞者:(左至右)勅使川原三郎、佐東利穗子。
相片由澳門文化局提供
殘酷劇場景象既遠亦近
《賞味期限》的男女舞者卻是不斷在互相扭打,雙方肢體不斷衝撞,並由此形成充滿著張力的畫面,讓觀眾的神經不斷被拉緊。男女兩舞者不斷激化的肢體動作中,融入了現代舞、日本舞踏、泰拳搏擊、中國武術,但全都已變成現實生活中的自然行為一樣。整個表演風格、高能量的迅猛動作,加上兩位舞者百分百真情投入的表演,風格上就如二十世紀的殘酷劇場(Théâtre de la cruauté)。難道這便是人與人之間「賞味期限」屆滿後的境況?這種在劇場中展現出來的景象似乎很遠,但實際又似乎很近。就一直以來在澳門小城生活的氛圍而言,感覺便確是有點遠;確實,相較澳門來說,那應是在生活步伐更為逼緊,壓力更大的香港,才會較易感到得到的,更為真切的東西,這與整個製作團體大多存在著香港生活的背景脫不了關係。
回歸現實狂情放大多少
無論如何,兩個製作演出後觀眾與演員都回歸現實。看完《賞味期限》離場走下樓梯前,經過走廊空間,開場前周文慶創作的裝置藝術,泡沫式的人型雕塑已全部融化掉,只餘下一副人型木支架,難度「賞味期限」過後,真的是一切都不再存在?一切都變得赤裸裸的?現實真的是如此殘酷嗎?
至於《迷戀》,在劇場亮起光後,痴迷感亦慢慢被理智替代,便會發覺整個製作呈現出來的便是節目介紹中所說的,是妄想的痴迷,與理性的現實的相互對照。作為演出中核心元素之一的「聲音」,由沒有調性的音響,與富有動人感情的有調性小提琴曲,正是非理性的妄想痴迷與理性現實的呈現。而男女舞者的舞蹈編排設計,更多的是非自然的被強烈扭曲的動作,呈現出內心痴迷的不正常心理狀態,而夾雜其間較流暢自如的動作,正是仍存在其中的現實。
可以說,這兩個製作,無論是音樂還是舞蹈,都將男女之間兩性角力潛在著的變異情感,和迷戀這種近乎瘋狂的狂情心態,很直接、赤裸裸地直白出來,至於是否放大了?放大了多少?那便要看觀眾的觀賞經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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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凡夫
活躍於中、港、台、澳的著名樂評人,從事藝評寫作超過四十年。2011年獲香港特區政府頒授榮譽勳章(MH),以表揚其長期積極推廣古典音樂及藝術欣賞所作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