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用腦袋跳舞Dancing with Brains —《二延體》2019觀感
身體舞動就是舞蹈?舞蹈就要舞動身體?觀賞舞蹈是否就只用眼睛看?舞蹈動作可否觸及腦幹而傳達思辨與訊息?今年CCDC《二延體》兩個作品嘗試打破傳統舞蹈的概念、創作方法與媒介,身體與頭腦並重,展現本地年輕人對「舞蹈可以是什麼」的思考與探索。
節目上半段是三位藝術家劉曉江、張利雄、黃杜茹創作及演出的《現場》。「現場」這個標題可圈可點:「現」是時間,「場」是空間,整個作品就是利用多樣密集的視覺聽覺媒介互動,製造出不斷流動跳轉的時空關係。
黃杜茹開始動。她是在跳舞嗎?一個人站在舞蹈舞台上做各種動作,就是跳舞了嗎?觀眾還在嘗試搞清狀況,她身後的大投映幕開始出現足球和跑馬賽事的影像——原來她的動作源於賽事中的球員和騎師。但這是模仿嗎?她的動作發生在影像之前,那就更像是動作帶動了投影畫面,似乎是站在控制台後的劉曉江在為她的動作尋找參照。舞台上現象與解讀、誘因與結果並列出現,但時間卻永不會同步。時間滯後是否經驗形成的必要條件?對事件的判斷是需要幾秒鐘,三個月,抑或幾十年?
《現場》;編舞:張利雄 、劉曉江、黃杜茹;攝:Steve Li
一直坐在一旁靜止的張利雄開口了,講述螢幕上足球和跑馬賽事,以及網上直播的留言。原來節目一直在Facebook直播,「家庭觀眾」一直有參與。不少在場觀眾隨即拿出電話參與到直播討論中。此時多種媒介互動發生的空間關係非常有趣:究竟表演現場的「場」在哪裡?CCDC,家中的電腦,現場觀眾的電話,還是虛擬的雲端?哪邊是主場?哪邊是客場?誰在主導作品進程?現場觀眾又以何種意義存在而目睹這一切?如果說當代表演藝術不斷努力打破第四面牆,那麼《現場》似乎打破了表演空間所有的牆。
值得一提的是,無論講波、講馬或者朗讀Facebook留言,張利雄的旁述都充滿著個人選擇,無形中引導了觀眾的關注點。在當今這個信息爆炸的社會,我們接收的敘述大都經過過濾和篩選,甚至歪曲。同一張照片,同一段影片,加一個標題或評論就已經會導致不同閱讀。我們應該如何面對「真實」?「沒聽過」、「沒看到」就是沒有發生?聽到的、看到的就代表了事實的全部?舞者表演、圖像投映、網上留言、講解旁述…… 就如多個平行時空,觀眾在片面之間跳轉遊走,錯亂迷離。
下半段陳偉洛自編自演的《Everyone knows what it means to think》更集中關注訊息閱讀,探討舞蹈/身體/動作傳達訊息的可能。作品結構大致是舞者讀出同時在電腦螢幕上顯示的關鍵字,隨後做一組動作。習慣只用眼睛看演出的觀眾會看到舞者動作的優美流暢,身體與空間的互動關係。但文字的加入賦予了這些視覺元素另一層抽象意義。舞蹈動作是某種概念或意圖的一種表達、解釋還是演繹?觀眾開始用腦去閱讀和思考,從被動的觀看變為積極的參與,構築文字與舞蹈動作的關係。
《Everyone knows what it means to think》;編舞:陳偉洛;攝:Steve Li
關鍵詞的順序編排頗有心思。從「Imagine」到「Recognise the reference」,到「Sense or feel」,再到「Analyse」、「Judge」。這不就是一個領悟的過程嗎?筆者想起Carl Jung的心理類型,闡述人們對事物認知方式的不同傾向:接收外界訊息可以通過實感(Sensation)或直覺(Intuition);觀點的形成可以通過情感(Feeling)或思考(Thinking)。也許陳偉洛作品中關鍵字與舞蹈動作的並置不一定是要演示動作如何翻譯字面意思,而是要讓觀眾代入一種狀態,用不同的心態閱讀舞蹈,挑戰自己的認知習慣,跳出非此則彼的理性與感性二元。
然而,認知也不是線性的過程,有重複和反覆,也正如作品中舞蹈動作編排的重複與變異。關鍵字與動作的關係,用語言學中意符(Signifier)和意指(Signified)解釋,也絕非嚴格的一一對應。單是reference這個概念便有兩層意思:可以是語言表述指向某具體事物或概念的符號關係,亦可以是一個語言表述指向另一個語言表述的關係;後者需要其它信息輔助,有賴於對意指表述的集體經驗。觀眾個體帶有不同的集體經驗,能否建立或建立何種reference因人而異,因此創作的表現是開放的,每個人都可能有不同的閱讀。當關鍵字演變到「Imagine without reference」和「analyse with judgement 」時,語意指向關係就更加複雜,概念的外延就更加豐富。將reference掏空,符號閱讀的意義指向又剩下什麼?是不是陳偉洛所說的「Do nothing」?而「Nothing」對於每一位觀眾而言又一定會是「Something」。只要拋開成見,盡情想像,一定有所得著。
演後藝人談中,有觀眾表示對作品中裸露場面的不解。筆者認為,陳偉洛這個編排正是作品的點睛之筆。脱褲子的一組動作做了兩次,一次是遠離並背對觀眾,第二次是與觀眾近距離正面做。同一個動作,正面與背面,近與遠,為觀眾帶來了截然不同的衝擊。舞蹈表現的閱讀取決於觀點與角度。陳偉洛脫下褲子的一刻,我看到了他的大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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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man Wu
設計從業員,愛看藝術,也不時寫寫評論。文章發表於《Art Plus》、《a.m. post 》、《藝頻》等。
《二延體》2019
編舞:陳偉洛(《Everyone knows what it means to think》)、張利雄 、劉曉江及黃杜茹(《現場》)
評論場次:2019年9月21日 20:00 CCDC舞蹈中心 賽馬會舞蹈小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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