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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 親愛的身體,流淌的心靈——記「舞蹈身視野:身體書寫」


鄧小樺;攝:Elsie Chau

1. 緣起

我無法忘記2014年第一屆文藝復興夏令營裡,最後的比賽表演present,編舞家黃大徽帶領的一組,十分鐘的表演沒有任何劇情推展,只是在黑暗中舞動、歌唱、書寫與飛舞揚棄的紙張也變成表演的一部分。像一首極深邃而綿長的藍調,屬於夜的,無法穿透的深沉。那次比賽我的一組得了冠軍,但回房慶祝時,所有組員都在談論大徽組的表演。

而大徽也沒有忘記那一次。他說組員黃鈺螢(Sonia)所展現的自動書寫狀態,一直很吸引他:書寫與詩的魅惑,以及那種流淌性與即興舞蹈的互通性,如是兩端。以致到幾年後,他和不加鎖舞踊館的王榮祿一起來找我,想做一個關於自動書寫與即興舞蹈的CREATIVE LAB,請詩人與舞者一同探索,最後也有一個階段性結業表演。也就是2018年8月的「舞蹈身視野」工作坊的一個環節。

王榮祿;攝:Elsie Chau

2. 概念

自動書寫(Automatic-writing)是由兩次大戰期間,由超現實主義者提倡的創作方法,受到佛洛伊德心理理論中潛意識等觀念的影響,強調非理性、心靈能量、脫離日常邏輯;這種創作方法現已廣泛滲入文學、戲劇、心理學、身心靈等不同領域。自動書寫的方法其實簡單:找一個可以讓自己集中精神的地方,準備好紙和筆;接下來才是神秘之處:根據超現實主義旗手布列東在宣言《超現實主義是什麼?》中談到的,「讓你的心境盡可能地處於被動、接納的狀態。忘掉你的天賦、才華,以及他人的天賦、才華。對自己重複:文學很可能是導向一切最可悲的一條路。很快地寫而不要預先設好主題,快得要不假思索,且不要想重讀一遍你所寫的。」然後句子、詞語會自動出現,而你必須要接續寫下去——根據今日的常見方法,似乎必須連續書寫三十分鐘以上,才會見到一些奇異的東西出現。布列東描述他遭遇這種字詞句子自動出現的狀態,是在臨睡前的放鬆、意識開始模糊之時:發覺一個句子發音清晰得到了沒有其他選擇餘地的程度,一個怪異的句子,和他當時可能牽涉到的事情都毫無關係,執著地來到他面前。

在此自動書寫既需要「自我的弱化」,即要放下那個社會性存在的自我、被日常生活規律及邏輯所束縛著的自我;一旦讓自我處於被動狀態,則外在的某種神秘偶發之物就會通過你的手浮現出來。「自動主義」的信念更進一步追求一種「降靈式」的自動書寫,或假設自己是完全中空的器具、自動的機械,手是如被外力所操控的機械,不自覺地寫下自己都難以索解的文字。

以上神秘的境界是一種追求,就經驗而言都不是一蹴可就,但自動書寫至少是可以在「不去審判(judge)自己」的狀態下,讓某種自我的狀態呈現出來,日常的困擾、思考、片段與印象,不可解的句子,都可用作認識自我的方法。不審判,讓心靈能量流露——心靈能量包括情緒、回憶、夢境、思考、甚至恐懼、怨念、憂傷等被日常分類為負面的事物,都可以構成心靈的能量。

我們想像這些原則可以轉譯、變化至與即興舞蹈(Improvisation)互通,包括是自我的弱化為開放狀態,讓未知的東西進入自我而產生反應,不去審判而是單單反應,自然的動作對應於心靈能量。在過程中我們發現,相對於文字系統,舞者的身體「自動」得多;對於經過訓練的身體,動作更不假思索。我想,自動書寫可為舞者加入心靈的深度,而即興舞蹈則會為文字人加入更多開放性,許多即時與環境的反應互動。至於書寫與舞蹈之間的理論矛盾,「我播放一段salsa 跳舞打混過去」。

(左起)徐奕婕、王榮祿、黃鈺瑩:攝:Elsie Chau​

3. 親愛

CREATIVE LAB是一種值得感恩的奢侈形式。在此並非所謂的「高手過招」競賽,而是一同探索自己的邊界。大徽及阿祿都先向我表示他們本身並非十分擅長「即興」,我自己其實也不是常以自動書寫來創作的人——因為不完全懂,才有探索的空間。請來參與的詩人,與我同齡的黃裕邦也是抽離型的作者;我本人在與他人同步方面,常有困難;而兩位九十後的詩人黃鈺螢及陳洋,則是未研究自動書寫已經十分自動書寫的作者。在交流過程中,我和黃裕邦常常欣羨他們與舞者的互動。

與舞者在不加鎖舞踊館中的練習與相處十分愉快。他們很認真地進行每次的自動書寫,展現出很強的心靈能量,大徽與李振宇找到他們心靈中無可解釋的神秘角落,說出來都有點赥然。王榮祿則傾向沉靜與肅穆,追求沉澱後的藝術狀態。陳洋引入「語音詩」的練習,即以不可解的語音述說對話,舞者們都極其喜歡——那個對我而言很難,但後來竟然以此在日常生活中與人對話。徐奕婕的瑪雅女神練習訓練集中與沉靜的身體,那天我的身體竟然完全不累。她、伍美宜和邱加希引入大型的舞蹈遊戲,我好享受以動作混合語言又轉譯為動作的過程。舞者尋找器具,身體延伸,如果我身處的世界都可以一直這樣,大概真是可以做到萬物有情。

有次練習中我無意問及了伍美宜的某些深處問題,這讓我一直很耽心,後來對待她身體時更為憐惜——我以為舞者必然都喜歡自己——廖向民對自己的嚴苛一直讓我印象深刻,他非常像我的朋友李智良,同樣是獅子座,鮮明地執著於技術的完美。李嘉雯好像可以輕易進入任何世界,每個練習都很能牽引起其它人的能量,她和黃鈺螢常一同散發出一種極其loving的氛圍。完整地,在「不審判自己」的前提下,新蒲崗五芳街的不加鎖舞踊館成為一個親愛的地方。

(左起)廖向民、徐奕婕、王榮祿、李振宇、陳洋、黃大徽;攝:Elsie Chau

4. 演出

但表演的世界是另一回事。在演出一開始時我就感受到judgmental的目光,這讓我即時難以避免地向內收縮,做不到奮不顧身——在身體上我不是熟練的表演者。表演開始前大徽特地來提醒我,說不是排練然後表演哦。我迷迷糊糊,心裡萬千念頭。自動書寫與表演,大概有著弔詭的張力。實際演出應該不能算是我們最好的一次,至少下午時的自由互動好像順利和有趣一點。音樂在這裡似乎有重要的影響?下午時的音樂比較抒情鬆弛,晚上的音樂則留白較多,有空隙讓情緒流露。然而,作為即興與自動書寫,不可控因素是必須保留的。

黃裕邦在表演時耳聰目明很有信心;我則常一回首,頓見陌生天地,寸草不生滑不留足。在《疊韻:讓邊界消失,一場哲學家與舞蹈家的思辨之旅》中,哲學家Jean-Luc Nancy與編舞家Mathilde Monnier那場「不具任何目的性與野心」的對話中,提到舞者的基本在於足與地的連繫,至此方知原來這樣真確。立足之地並不易得。

演出是我們歷來情緒濃度最強的一次,因為我在演出前突然覺得太過軟綿綿與輕快的話,對不起時時要發掘反常心靈能量的超現實主義列祖列宗——於是我自己向內深掘了一下,又引發了黃鈺螢的黑暗能量。果然後來有觀眾覺得不接受。不要說一切只是拿來即用的創作方法,超現實主義、自動書寫歷來在香港都易受抨擊,這在文學史都是有記載的。在香港社會,流露深刻情緒是有危險性的。但,藝術不是該尋求冒險嗎?

表演後許多觀眾留下來交流,我想演出中那種神秘性還是十分吸引,許多人想要了解那狀態。不可知的心靈流露若能引發交流,作為實驗也有價值。觀眾背負了演出者的情緒與不可知的重量,我們背負了什麼呢——實驗的冒險,表演的殘忍,至此我明白了表演者所背負的陰影與重量,包括計劃中人所有的陰影與重量,它將與不加鎖中親愛的經驗一起,構成我心靈中長久的印記。

編按:「身體書寫」為不加鎖舞踊館以身體研究為中心的研習計劃「舞蹈身視野」五個篇章之一。

「身體書寫」參與詩人之分享:

=== 鄧小樺 作家、文化評論人,「虛詞」、《無形》總編輯,香港文學館總策展人。大専漂流講師。分身乏術地間中做些跨界藝術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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