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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Lost in Translation」— 論「香港比舞」兩個獻給香港的閉幕演出


《天空》;編舞:下島禮紗;攝:Cheung Chi Wai

「香港比舞」來到第二屆,分別集合了過去兩年八個香港年青編舞家最新作品,以及來自台日韓加的八位年青編舞家備受關注之作,以香港為平台,比舞較勁,好不熱閙。

跟1997年至2002年間曾經活躍的「小亞細亞舞蹈網絡」相似,「香港比舞」也聯同日本當代舞蹈網絡(Japan Contemporary Dance Network)、韓國 NDA 國際舞蹈節(NDA International Festival)、日本 SAI舞蹈節、日本「踊る。秋田」國際舞蹈、台灣關渡藝術節、台灣艋舺舞蹈節、新加坡 M1「觸」現代舞蹈節與和澳門當代舞展及交流平台,建立了一個跨地域的當代舞蹈表演網絡,在全球化以及文創當道的年代,旨在把香港年青編舞家的作品帶到世界各地,同時也將世界各地的年青創作力量帶到本地,讓不同的當代舞蹈創作能量產生意想不到的碰撞與交流。

有說藝術具有普世性,能超越語言和文化的界限,直指人心。但事實上,藝術無可避免地具有地域或國別的文化印記,有時希望透過藝術作品進入他國文化,就仿如身陷迷宮,在無法穿越、抵達彼岸之餘,更忘記了自己身在何方,目盲於迷人的五色。有趣的是,今屆「香港比舞」閉幕恰好有兩個獻給香港當下之作﹕日本下島禮紗的《天空》以及台灣吳建緯的《春之祭》。

搞社會運動的都是幼稚的屁孩?

在《天空》中,下島禮紗讓一眾舞者清一式的穿上尿布,以抵死幽默的風格,諷喻在六、七十年代曾經令日本人聞風破膽的聯合赤軍「整風肅反」事件[1]。「聯合赤軍」是「日本赤軍」的其中一個支派,是日本共產主義激進政治團體,主張推翻日本皇室和日本政府,推動世界革命。所謂「整風肅反」事件則是聯合赤軍內部整肅清黨,期間有多名聯合赤軍成員被同志殘殺。聯合赤軍「整風肅反」事件對於往後日本社會運動有關鍵性的影響。由於六、七十年代打後,日本社會運動漸趨激進與暴力化,日本民眾開始由支持學運轉趨支持日本政府「止暴制亂」,日本的社會運動自此也就變得一蹶不震,其惡名可比美香港六七暴動後的「左仔」。下島禮紗讓《天空》中一眾的聯合赤軍成員都穿上尿布,自然要諷刺聯合赤軍成員的幼稚。下島禮紗安排十女一男的陣式,透過打屁股、逼令成員舉冰等表示盲目忠誠的荒謬試練,也在在突顯下島禮紗眼中聯合赤軍組織的父權性格。但她認為,部分聯合赤軍成員「只是想獻身於浪漫的舞蹈,成為一個英雄,一個革命戰士。」[2]

《天空》;編舞:下島禮紗;攝:Cheung Chi Wai

迷失在文化翻譯中的本土致意

但問題是,聯合赤軍「整風肅反」事件作為日本戰後社會最重要的一章,可以被如此簡化嗎?要知道,聯合赤軍是二戰後日本整個左翼運動的一部分,而左翼運動之所以出現,自有其複雜的政治、經濟與文化背景[3],把當年日本左翼青年改革社會的嚴肅追求僅僅化約為「浪漫的舞蹈」,不就是一種日本七十年代以後對於左翼運動的普遍偏見的反映?更奇怪是,當下島禮紗以此類比香港當下的狀況,我們又該作如何解讀[4]?當年日本聯合赤軍就是半年下來香港年青抗爭者的寫照嗎?但明明自反送中以來的抗爭一直劍指中共,將香港抗爭者類比當年日本聯合赤軍,也就真的具有意想不到的諷刺味道。況且,《天空》以一把溫柔的母聲(對比於演出中的父權角色)勸投降,大概也是當下香港抗爭者所無法認同的。那麼,為甚麼會有這麼多的錯置?刻下我唯一能想到的解釋,就是下島禮紗對香港的致意,其實是迷失在文化翻譯中的種種聯想。

然而,更有趣的是,這種種的聯想同時又建基於1992年出生的下島禮紗對於六、七十年日本戰後社會運動的種種簡化的理/誤解。然而,文化翻譯不就是注定充滿誤譯的歷程?讓我們產生足夠的動力,透過藝術作品,進一步深入了解異國文化,進行真正的文化交流?「Lost in Translation」(迷失在翻譯中)?還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春之祭》;編舞:吳建緯;攝:Cheung Chi Wai

捨近取遠,來得更近

相對於《天空》的諷謔,在《春之祭》中,吳建緯以原始的祭獻形式,直接向香港反送中或傷或死的抗爭者致意。《春之祭》創作於1913年,是俄羅斯作曲家伊果.史特拉汶斯基(Igor Stravinsky)與編舞家尼金斯基(Vaslav Nijinsky)的代表作。史特拉汶斯基的創作靈感主要源於他幻想出來的一個景象:「我想像到一個肅穆的異教祭典:一群長老圍成一圈坐著,看見一位少女被要求跳舞直至跳死。她是他們用以祭祀春天之神的祭品。」在原版《春之祭》的演出中,由群舞引出最後為了祭獻跳舞至死的少女,吳建緯在今次的版本,則乾脆以獨舞的形式,拖着一把長髮親自上陣,化身古老祭獻中跳舞至死的少女。

獨舞版的《春之祭》甫一開始,我們便看見吳建緯正對着眼前一件鑲滿鮮花的外套肅立,他彷彿站在一座墓穴前,正向逝去的英靈致意。之後,吳建緯隨即以跡近祭獻的形式,癲狂地忘形舞動起來。有趣的是,吳建緯癲狂的肢體舞步不單止流露出原始祭典所常見的忘形沉浸,更不時看見舞者向地擊拳所展現的憤怒。這大概是編舞在同理中體會的香港抗爭的憤怒,而原本《春之祭》中少女為了祭獻跳舞至死的情節,也就有了完全不同的在地意義。這大概是吳建緯對於港人「寧化飛灰,不作浮塵」的抗爭決心的情深致意。當吳建緯最後把代表了抗爭義士的外套穿上,那種「但願合而為一」的認同,可謂溢於言表。

與《天空》表面的政治化語言相比,《春之祭》無疑顯得抽象,卻比《天空》更能擊中港人當下的集體精神狀態,甚至更政治化。或許,文化交流就是這樣的一回事,有時捨近取遠,反而來得更近。

《春之祭》;編舞:吳建緯;攝:Cheung Chi Wai

[1] 下島禮紗在演出場刊中指出,《天空》直指日本當年聯合赤軍整肅內部同志事件。雖然在下島禮紗抵死幽默的編排,我們在舞台上沒有直接看見當年聯合赤軍家法處決同志的殘酷,但那種「黨同伐異」的高壓氣氛仍然處處可見。

[2] 編按:作者引自演出場刊有關《天空》的簡介,原句為「在聯軍的旗幟下﹐許多紅軍成員被同志殺死﹐然而要弄清楚事件中發生的事情一定非常困難。我只是想獻身於浪漫的舞蹈﹐成為一個英雄﹐一個革命戰士。」

[3] 見安藤丈將著,林彥瑜譯:《新左運動與公民社會:日本六○年代的思想之路》,台北:左岸文化(2018年)。

[4] 演出後,筆者曾經跟日本「踊る。秋田」國際舞蹈節總監山川三太談及下島禮紗這支獻給香港(場刊的用詞是「Stand for Hong Kong」,即「撐香港」)的作品。山川三太解釋,下島的重點在於聯合赤軍整肅事件中的集體瘋狂。這種瘋狂不單見於聯合赤軍,也見後來日本奧姆真理教的集體自殺事件,以至香港反送中運動以來警暴的瘋狂。與此同時,山川三太也指出,下島也發現反送中義士之間同樣瀰漫着一股「我已經很努力,你為何不更努力一些」的高壓氣氛,仿如當年的聯合赤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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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小西

香港資深劇評人、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董事、香港中文大學通識教育基礎課程講師、社群藝術團體「全人藝動」副主席及發起人、「四圍講古」成員及「正念文化」核心成員與發起人。

「香港比舞」節目四:「Stand Up」

編舞:吳建緯(《春之祭》)、下島禮紗《天空》

評論場次:2020年1月19日 15:00 香港文化中心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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