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30周年跨越:過渡、培育、同行
文:陳志芬
上期專欄提到香港舞蹈聯盟(舞盟)一直擔當橋樑角色,為小型及獨立舞蹈工作者提供曝光機會。今期專訪三位跨越不同年代及舞蹈形式,並曾獲頒「香港舞蹈年獎」的獨立編舞家,了解他們在藝術實踐的過渡與發展。
曾稑宸(曾景輝,Terry)——壓縮風景改變視覺
攝影與舞蹈
這兩種藝術形式在Terry的藝術實踐上互相回彈、增長。2017至2020年期間,Terry邀約朋友或模特兒拍攝,他會與各種體型和性別的模特兒合作,認為所有身體都很美。直到2019年某次舞蹈演出的綵排,他驚覺自己的視角有所不同。
兩種不同媒介的共通點,除了需要為被攝者/舞者提供安全感外,Terry還體會到一種「成為其他人」的感覺。他以第一身、帶點距離「觀察其身體,猜想他們的心情,腦海中基本上已模仿了一遍他們的狀態」,然後在編舞與舞者/攝影師與被攝者的身份交替。
感官方面當然有相異之處:Terry指舞者的身體通常很敏感,五感甚至空間都可為他們帶來觸動,攝影則主要倚賴視覺。然而,在體現(Embodiment)的層面上,兩者卻是互通。Terry說在拍照過程中,身體作為一套獨特系統教懂他很多,當中發出一種強烈的訊息,令他更了解自己喜歡的身體角度和質地。
攝影和舞蹈另一不同之處,前者可以純粹、簡單一點,甚至可以「冇原因」;後者則有更多考量,因為當中牽涉時間的元素,Terry解釋表演藝術就是透過不同的時間分佈,帶觀眾踏上一個起承轉合的旅程。
《時空觀》&《迴影》(照片由城市當代舞蹈團提供)
從作品過渡到觀眾的視覺
影像創作吸引Terry的地方在於,一幅平面靜止的照片反而引領他進入三維空間,幻想被攝者在按下快門那一刻前/後的動態;相反,舞蹈是一幅如煙縷般的動態畫作,卻稍遜即逝。因此,他認為靜態作品更能透過視覺誘發及帶動觀者無窮想像。他笑說某次攝影展覽,他把12張一樣的照片以宮格形式擺放,觀眾總是不期然去找相片間不同之處。
Terry亦分享他不滿足現實中大眾觀看及感知身體的方式,因此觀者會覺得其作品蘊含某種曖昧。筆者認為,看似手肘但非手肘的含糊猶如一幅壓縮的身體風景,刺激觀者以不同角度尋找並發掘一種嶄新的視覺體驗。Terry補充道,以往他會在作品中拿走被攝者樣貌,因為觀者慣於由五官切入,受限於固有觀看身體的模式。
《時空觀》&《迴影》(照片由城市當代舞蹈團提供)
這種以作品改變視覺的實踐也應用到Terry的劇場作品中。《時空觀》以破地獄為靈感,這種儀式為亡者超渡安息,也給生者「觀看」而獲得心靈慰藉。他家人從事神功戲,自小受喪禮儀式耳濡目染;在創作初期,他以觀察者角色參與,然後把自己投入其中習藝。過程中的身份交替,除了尋找自我,還透過創作轉化香港觀眾的視覺,讓他們從中獲得心靈治癒。
舞盟.新鮮人
「續‧舞」系列:曾景輝《無眼睇》(足本版)(照片由未景之業舞蹈劇場提供)
Terry的代表作《無眼睇》正是表達攝影如何改變他創作,這也是香港舞蹈聯盟「舞蹈新鮮人」2019計劃中三位新晉編舞作品之一。參加舞盟這個平台,不單為他提供資源創作三十分鐘的作品,更有助作品得到康樂及文化事務署的支持而深化,在2023年發展成為「續.舞」系列足本版。
然而,他不諱言這幾年大環境有不少改變,香港舞蹈業界需要找新的生存模式,亦慨嘆資源仍然不足。過往一些不錯的平台如「賽馬會藝壇新勢力」和香港藝術節策劃及製作的「香港賽馬會當代舞蹈平台」也逐一消失。作為獨立藝術工作者,不能停留在自己的舒適圈創作,亦有需要搭橋過渡到商業演出界別。他最近榮獲香港藝術發展獎「藝術新秀獎(舞蹈)」,同時亦參與流行文化及商業製作。
「續‧舞」系列:曾景輝《無眼睇》(足本版)(照片由未景之業舞蹈劇場提供)
深知在舞蹈圈生存不易,他在教學上除了努力拓展學生的可能性,協助他們尋覓自己的身體語言外,亦盡可能「推一推」有潛質的人,讓他們獲得更多曝光機會,開拓觀眾新的視覺體驗,或許同時能讓觀眾看到新一代舞蹈工作者尚未被發掘的特質。
李思颺(Justyne)——最高興奮度
芭蕾舞者過渡到當代創作
Justyne從小接受芭蕾訓練,當中帶有少許當代舞的元素。她分享加入香港芭蕾舞團後,發現自己的身體條件和氣質並不完全符合大眾對芭蕾舞的想像;其後考入奧地利格拉茲舞蹈團,在新任的總監領導下,舞團的演出突然轉向當代舞,讓她接觸不熟悉的舞蹈類型。後來回港在香港演藝學院修讀現代舞;儘管她自嘲應徵城市當代舞蹈團四次也不成功,但她從來都「想點郁就點郁」。在星象學上,她的金星與天王星合相,使她傾向破格、經常轉變,但同時尊重每個人的個性。雖然二十多年前還沒有找到清晰方向,但傷患促使她開始按身體情況為自己編舞;加上認識丈夫王丹琦後,Justyne羨慕他的身體觸覺,他為她帶來不少啟發,因此二人開始創作。在她考入歐洲舞團的心願達成兩年後,她決定由德國回港,踏上編舞的道路。
探索舞蹈新詞彙
《快樂頌 Evolving》/攝:Carmen So(照片由城市當代舞蹈團提供)
《快樂頌 Evolving》/攝:Carmen So(照片由城市當代舞蹈團提供)
Justyne於2013至2015 年著手處理身體流動(flow)與身體分離(isolation)的關係,尋找新的舞動詞彙以打破芭蕾訓練的認知。另一啟發來自於2014年底,她在YouTube看了Josh Martin的短片,習慣「大手大腳」的Justyne深受那種瘋狂且不合理地轉換方向、細微又準確的神經感知吸引,激發她以自己的身體探索這種質地。她解釋這舞動方式回應「自身」與「外力」之間的抗衡與互動,以及她對「大我意識」的思考、個人和群體之間狀態的審視。回應「外力」時不能避免地產生的衝突,在人類歷史中不停掙扎的經歷和感受反映岀來:近年社會運動、疫情等帶來的不穩定因素,對於香港人來說就更具共鳴。Justyne說「自身」與「外力」的衝擊,一路以來透過作品慢慢深化,而最近由城市當代舞蹈團主辦的《快樂頌Evolving》正是探討在人工智能入侵意識的時代下人類的生存狀態。
舞盟.培育
《煩人協奏曲》(照片由 Art-mate 網頁提供)
十年前,她榮獲「香港舞蹈年奬」;務求邁向嶄新舞動語言的Justyne直言要抹走芭蕾面向的自己,也許獎項的認可使她更自由地解放芭蕾在她身體上的痕跡。2015年香港藝術節的「香港賽馬會當代舞蹈平台」節目《煩人協奏曲》,當中Justyne編排的獨舞至今仍是她開拓獨特舞蹈語言及探索外力能量、拉扯的關鍵創作。
除同年榮獲舞盟頒發的「最值得表揚女舞蹈員演出」和「最值得表揚編舞」外,Justyne亦指舞盟提供了不少平台讓她思索「編」與「跳」密不可分的關係。轉捩點是2016年為期五個月的創意空間:編舞「中間人」駐場計劃,其目的不僅出產作品,更給予編舞場地和時間專注鑽研有興趣的主題,令舞者注重事前的熱身運動,尤其是自由工作者未能像全職舞者般持續每天訓練。
《見習人類》(照片由香港舞蹈聯盟提供)
此計劃使Justyne正式為他人編舞,《見習人類》因此誕生。過程中她有機會與四位不同背景的舞者合作,享受透過跟各異個性/質地的人類溝通來尋找可能性。與陳頴業的合作尤為深刻,皆因其嘻哈舞(Hip Hop)訓練相當滿足到外力驅動的肢體切換能力,細微幅度、多變化且意想不到的方向感。這種舞蹈語言與她篤信的靈性實踐相輔相成:自身前世的故事遺留下來成為今世的基因,以致每個人的動作都是與非顯意識、不由自主及非物質維度能量的互動,因而增添了對舞蹈的想像。
編/跳舞是與自己的溝通,而與舞者的合作就是放大這種溝通,舞者就是她的一部分。作為編舞,Justyne認為自己有責任提供安全感,闡明概念,她亦喜歡創作時與舞者一起仔細地選擇動作。面對新一代的年輕舞者,她覺得需要給予空間,然後捕捉他們身體及思考層面自創的東西,並以合適他們的模式提升。編/跳舞牽涉的尊重及理解、「死而無憾地」仔細選擇動作,當中所產生的頻率震動滿足了Justyne的最高興奮度。
邢亮——一歸何處
超越舞蹈形式
《沒有主義》(照片由城市當代舞蹈團提供)
中國古典舞出身的邢亮如何過渡到現代舞的故事,也許不少人都知道是因為城市當代舞蹈團前總監曹誠淵先生的推動,讓他在1998年以駐團藝術家的身份來到香港,一跳就跳了十年。他後來因身體傷患承受不了專業系統的工作量,轉而成為獨立藝術工作者。他感恩作出選擇後,依舊不缺工作機會。
邢亮提到,從小的訓練,老師只告訴他們要達到甚麼標準,但這般有點「硬」的教學方法對身體造成很大傷害,導致嚴重耗損,因此他認為選取之方法更重要。提到「法」的重要,就不得不提佛法對他的影響。邢亮提到1998年黎海寧一句「佛法把生命本質說得最透的」對他影響深遠,以致他2011年踏上學佛之路。他自此沒有再跳舞,嘗試以太極修心養性,但發現只是在技巧層面上放鬆身體,在精神層面上始終有一個結還沒有解開;而佛法對精神和物質層面的透徹見地與外界對放鬆、無為的定義不一樣,放下身體過多的動作,不再有一個自我的投射和思考,那個純粹、直接、清晰的「放鬆與無為」就會自然發生了。
佛法所謂的涅槃是超越概念的,邢亮讀起《心經》來:「⋯⋯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所以「無」的覺知並不帶顏色、形象、大小、氣味、概念等,它本身超越一切有形。將這一見解放回舞蹈,舞蹈涉及的各種技巧、技法、技術都變得非常柔軟通融,因為藝術「最理想的境界就是能夠讓觀者了解到甚麼是生命的實相,而不僅僅是生命的現象」。創作就是從無常發現生命的無限可能,對他來說,情緒和情感都是「做菜的佐料」。
舞盟.同行
邢亮多度獲頒「香港舞蹈年奬」,被問及舞盟對他的影響時,他說是一種內在的支持,「好像辛辛苦苦做了(演出),不單被觀眾所喜歡,還得到專業的認可」,因此換來更多機會,絕對在生存層面上有不少幫助。在藝術方面,這些獎項給了他很大的地毯,讓他更自在發掘各種藝術體驗,更努力將作品推上一層樓。期間,他曾經挑戰自己回廣州當藝術總監,但覺得自己真正想做且適合做的還是舞蹈本身,於是選擇再次回到香港繼續發展。
領悟創作
對於舞蹈創作看法上的轉變,邢亮說從2015至2016年開始,他的身體不能像從前那般為所欲為,但他指著腦袋說:「軀殼上的限制卻在這裡創造了一個空間」。他坦言,基本上在四年前才真正懂得何謂創作和真誠的溝通。
《沒有主義》(照片由城市當代舞蹈團提供)
他舉例《沒有主義》(2008)所採用的形式,就是他相當喜歡的William Forsythe解構身體結構的舞蹈語言。問及他所編的《點.破》(2011)如何與芭蕾訓練的Justyne合作,邢亮道:「說實話那時我在創作上的認知很青澀,所以在觀點和形式上來說,我並沒有給她任何啟發和轉化,可是在身體技巧上的可動性一定有幫助到她的。」然而,他認為如Forsythe解構身體、重新分析並轉化身體詞彙般的層面,他並沒有提供到甚麼幫助。
過往與舞者的溝通,邢亮覺得最大的阻礙就是每人都執著自己的概念。現在,他視自己為溝通者角色而非甚麼行家,反而「在彼此的生命體驗和藝術範疇裡分享,通過身體的詞彙的答案尋找一個非絕對的答案」。
《沒有主義》(照片由城市當代舞蹈團提供)
《沒有主義》(照片由城市當代舞蹈團提供)
邢亮亦解釋接觸佛法就會了解原創的意義。他娓娓唸著「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歸一」,然後指出聖嚴法師提出「一歸何處?」。這叩問凸顯佛法、甚至東方哲學往內探本窮源,然而我們現在所有的原創都來自外面某個參考點;邢亮補充:「當我們愈接近那個本質的時候,所謂原創性才會顯得愈來愈明顯」。那本質是甚麼?也許禪宗六祖惠能的詩可以回答:「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
「轉化」比「過渡」更加貼切形容佛法對邢亮的影響。在十多年前的一個訪問,他引述老子「最大的憂患在於我有這個身體」,反映他對生命與對身體如何作出正確行為認知的不足;如今,他卻提到「無為而無所不為」,意味他希望透過利用舞蹈這個媒介也幫助他人去了解生命的實相。
與三位編舞回望創作歷程,其實也是回顧舞盟三十年來如何作為培育人才的渠道。展望嶄露頭角的新人能得到充足資源,轉化業界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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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志芬
畢業於香港浸會大學電影電視專業,陳氏後赴英國追求對舞蹈的熱愛,並以優異成績獲得了舞蹈研究碩士學位。
所撰寫的文章發表在眾多平台,包括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舞蹈手札、香港文學評論學會、藝頻、舞訊、立場新聞及獨立媒體等。
陳氏學術研究深入舞踏領域,探索其哲學基礎及療癒潛力。2024年在東倫敦大學舉辦的學術會議分享相關研究,於 5 月在倫敦大學金史密斯學院舉行舞踏工作坊「體現無形」。
曾於香港舞蹈總會擔任項目經理,管理教育、培訓和外展項目。2019年於香港康樂及文化事務署主辦、盧偉力博士策展的講座系列「舞蹈三十年」負責研究和項目統籌之工作,擔當了關鍵角色。2021年擔任《窿人。異》監製;2023年主持《舞踏與身體的在地性 – 香港舞踏初探》演前講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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