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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 《佚乙》的「雙生」

文:董言

江穎儀和郭芷盈開始向大家介紹「脈輪」(Chakra),其中令我著迷的地方並不限於如何調動能量,而是脈輪反映出的生命經歷,就像人生的劫數,每每到達一個階段卻會以不同樣貌浮現,它們停駐在脈輪的循環中,人生的功課便是不斷解決預期而至的挑戰。那麼,當自己不再是伶仃一人面對惘惑,與他人共進退的旅程是否會更輕鬆,還是難度倍增呢?

CCDC舞蹈中心「真演出」[1]平台之新作《佚乙》可以說是「一分為二」的故事——「日」與「月」(與中文名「佚乙」同音)、「陽」與「陰」(西文名為Solara & Luna);同時也複述著「合二為一」的理念,只有融合兩項元素纔能完整存在。而藏在作品名字中的文字遊戲——「失蹤」的「乙女」——再一次投射出江穎儀和郭芷盈的創作經歷:透過聊天、分享,她們共同追尋成長道路中丟失的自己,克服劫數,也試圖治癒彼此。假如按照「一」和「二」的對比、層疊、衝突、辯證來看《佚乙》的編排和表演,我們也許可以繼續討論舞蹈中的「雙生」關係。

先從《佚乙》的預告片說起。短片使用了爵士的慢調,鏡頭總是對準兩個相異的空間,一深一淺,一暗一明,偶爾失焦的畫面模仿相互協調的人眼,兩種風景必須在同一個框架中被記錄。但當《佚乙》進入黑盒劇場演出,編舞對空間的使用不得不發生調整,因此舞台被規劃出三個分立的場景,前舞台中央的桌椅,後舞台兩個角落分別擺放了櫃子和鐵架床,以此顯現出縱深之感。場景的關聯依靠兩位舞者在此間的移動串聯形成,它們被清晰的點對點路徑鋪墊出來。除此之外,編舞還試圖為移動軌跡設置一種敘事邏輯,並附加上合理的情緒狀態,「一」和「二」的對話也在移步換景中深化/消解。

舞蹈伊始(爵士音樂結束,而非觀眾入場),黃幸而在服裝和妝容設計上的心思格外明顯。她在兩位舞者身上運用了相同款式的製作,塑腰元素,連同寬腳的長褲,呈現身體曲線的同時,又加以限制腰部的動作;面部則圖繪了可以拼接合成的白色條紋。無論是左右、前後,身體的核心部分都像被卡鎖牢固,不能讓身體朝一側過度傾斜。此時,兩位舞者的重心不斷在體內轉換,維持著緩慢的流動與伸展,動作以「模仿」、「替換」和「重疊」等方式展現出「雙生」的第一種形態。

接下來,郭芷盈從前舞台退回後舞台,留下江穎儀一人,諸如此類前後的轉換共有兩次,這也構成了推進舞作的基本邏輯。作品由此開始兩個階段的獨舞,表演者交替出現。然而,這種調度只是提供了編排上由雙人舞邁向獨舞的必要條件,在情節邏輯上卻抹消了舞者的「雙生」關係。換句話說,前後向度的使用只起到替換作用,舞者演繹肢體的空間依舊停留在定點或平行向度。

《佚乙》;編舞:江穎儀、郭芷盈/攝:梁詠俊

獨舞的第二階段,舞者穿著的是一種剪裁寬鬆的袍子,只是款式和顏色稍許不同。衣服之寬大,如被子似的覆蓋全身,而它的特質與形態也傳遞出一系列的象徴訊息:袍子便於攜帶,因為尺幅巨大,又給予穿戴者隨時藏匿的可能;它的顏色則觸動了保護機制,同時透露出擁有者的潛在情緒。

如同江穎儀和郭芷盈的情緒與性格本來就具有差異,她們處理袍子的方式也傾向於和自我的身體特質相融合。當兩段獨舞以破裂和獨立作為前提而建立時,舞者卻通過道具上的聯繫再次回歸了「雙生」之結構。接受中國舞訓練的江穎儀將袍子演繹出水袖的形態,好似自己能長袖善舞;諷刺的是,她又無法擺脫袍子的附著。於不同場次演出時,江巧妙地使用了更多內捲化動作——或是用腳踩住外套,或是在袍子襯底用手不停鼓動——如此,袍子變異為身體之一部分,衣衫的起伏給予觀者身體內部運動的想象。與此照應,郭芷盈的第二支獨舞完全「受困於」鐵架床的中空結構:一方面,她延續前一段獨舞的動機,以手為「面具」,令情緒不斷改變、加劇,最有趣的是「寒背」與仰身動作造成的身體曲線之極端化;另一方面,她選擇在床架下揮動袍子,又或是用衣服捲成長繩,柔軟的布料瞬間被當作攻擊武器。她的身體有時垂吊在空中,彷彿在用全身氣力拉垮整座巨塔,但轉頭一想,這不也是耗盡精神,在空中掙扎而缺氧窒息的姿態嗎?只剩下骨架的鐵架床在空間的表達上也存在諸多可能,看起來不那麼真實的鐵床,既是支撐物,又遮擋了舞者的視線,脆弱纖細卻無法被摧毀。舞者躺在床下(實際為地板),而不是真正睡在床上,這樣便永遠無法獲得片刻安穩。

黑幕之後,爵士音樂再次響起,兩個舞者逐步邁向舞台中央的書桌,分坐一端。這時,她們開始「玩弄」袍子,顯現出人和衣物/情緒之間的微妙關係,絕不會是嬉鬧,反而透露出一股不情願——我們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設定裡,人與人之間終究沒有辦法互相理解;儘管我幻想自己分裂成兩人,但過去與當下的自己都拒絕諒解彼此。直到舞者將無限循環的動作組合,擴展為兩人共同完成的「遊戲」,不斷接收他者丟擲而來的「情緒」,重複溝通,卻還是無從給出冰釋前嫌的機會。此時,每一組動作的來往都像是呼之欲出的問題和回答,自顧自話不得不讓步於情緒之交換,她們被迫在自己的世界裡深深聞嗅對方的衣物/情緒記憶。最後,兩人選擇伸手拉回屬於自己的貼身物件,在手指尖的點點觸摸中結束了舞作。

《佚乙》;編舞:江穎儀、郭芷盈/攝:梁詠俊

回到前文所說的「消解」,筆者下此判斷的原因在於,如果我們將衣服/情緒看成是舞者最重要的物件/寶物,需要小心擁有和隱藏,那麼,當郭芷盈從前舞台走向後方,並將兩件袍子都帶走的劇情就難以成立了,因為她可能不適合這麼早就觸碰到江穎儀的情緒。《佚乙》目前的編排傾向展現兩位舞者在劇場表演中的即興能力,舞作呈現的是「一」與「一」之間的對比,主要段落可分為:雙人舞—獨舞A—獨舞A’—獨舞B—獨舞B’—雙人舞。這樣的結構雖然提供了多次展現個體的場合,卻沒交代出兩者的關係,僅僅依靠道具和裝扮,恐怕不足以傳達修行旅程。

「一」與「一」怎樣從分立走向交談、爭論,甚至是融合的「二」?兩位舞者如何展演「分」與「合」之過程?也就是說,雙人舞為何要變成獨舞,不同段落獨舞之間的關聯又如何?當一人在獨舞時,另一位演員究竟在作品中如何行動?這些都是筆者好奇之處。當然,以上可能都是筆者的一廂情願,但有趣的是,《佚乙》在未來將於網路上推出舞蹈影像之版本,有了攝相機的參與,不同的鏡頭勢必提供更加多元的觀看視角,兩位舞者的錯綜關係也可以透過剪輯來實現。那時,《佚乙》所提示的脈輪與修行,會不會拓展我們對雙人作品的想象?當我們再次思考「一」不可缺「二」?「二」必然倚賴「一」?「二」超絕於「一」?這些既是哲學命題,同樣可以是劇場美學的實踐場域。

[1] 《真演出》為CCDC舞蹈中心夥伴計劃的一部分,銳意培育本地舞壇新晉,予編舞們發表長篇製作的創作及演出的機會,同時增長參與節目宣傳及協調行政運作等相關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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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董言

我是董言,請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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