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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 如何(不)玩,如何(不)動,如何說(不) 訪問三組舞蹈新鮮人及藝術顧問

文:羅妙妍

經歷了意外驟成常態的2020年,康樂及文化事務署主辦之「舞蹈新鮮人」系列,計劃於今年年底展出三位青年編舞家的全新創作。既謂「新鮮人」,新在創作人年資或展出作品數量,鮮在通過創作叩問的急切與銳利──「新鮮」就是稜角,就是疑惑,就是不安於室。世道乖謬,風雨如晦,發問成為青年的義務與天職。

今年三位「新鮮人」廖月敏、馬師雅、陳偉洛,各自有一套建立中的美學系統,現在正是梳理經驗、觀照自身的好時機,他們將與悉心配對的藝術顧問:曾文通、黃俊達及李海燕並肩同行,為下一個階段的自己,拋擲有關藝術與創作的命題。

廖月敏/攝:Cheung Chi-wai @Moon 9 image

【廖月敏x曾文通】

物件在台上 延伸身體


「最近我做過幾個作品都跟物件有關,旁人問我:『下一個作品玩甚麼?』我好大壓力啊!可能我下一個作品是純粹的動作呢……」廖月敏(Sudhee)半開玩笑道。她的新作《聯動》的確離不開物件,但那些物件出現在舞台上,可不是為「玩」而「玩」,「我希望道具是身體的一部分,是身體的延伸。」

要是身體動作抽離於被安插的物件,她總是疑惑難解。過往為別人的作品擔任舞者,偶爾在排練後期忽然被分配到某件道具,「然後叫我『玩一玩』這件道具。」她忠實執行指令,同時無法停止思考:「為甚麼要用這件道具?」「這件道具跟我有甚麼關係?」對於物件的應用,她嘗試建立一套自己的方式:「我創作的起點不是由動作開始,而是先有物件,再思考如何以動作穿插,讓它成為身體的延伸。」

Sudhee展示了一條透明的伸縮膠喉管,以及類似絲襪材質的肉色彈性衣料,並打開手機播放舞者透過衣物把玩磁石的影像,這些都是她在發展新作期間實驗過的物件。她把一雙手臂套進膠喉管,雙手扣握:「對我來說,這就是『聯繫』。」

物件在身上 發掘內在


穿過凹凸不平的伸縮膠喉管,撐開一件緊貼皮膚的彈性衣料,抵抗兩塊磁石互相排斥的張力,「我喜歡質感,所以想用身體『replicate』(複製)那個質感。」疫症蔓延,對於這位倚重觸覺的編舞,尤其難捱。「平時外出,我特別喜歡摸東西、摸人,但現在連握手都……」Sudhee分享道,困留在家抗疫的身體經驗,觸發了她對於「連繫」的探索,無論是人與人之間的連繫,抑或人與物件以至整個空間的連繫。

在Sudhee與舞者的各種實驗裡,不同質感的物件融入並延伸舞者的身體,身體動作隨之變得奇異。Sudhee的藝術顧問、資深舞台空間設計師曾文通點評:「Sudhee採取的方式,在服裝歷史裡亦經常出現,就是deform(改變)身體。」文通上溯維多利亞時期的服裝,以橫向發展的裙撐(crinoline)為例,衣飾重新勾勒身體的線條,同時傳遞了穿著者的態度,提醒不合意的追求者,保持安全社交距離,「通過衣服剪裁,表達出一種文化語言,甚至是當時的精神本質;現在Sudhee從現代的『object』(物件)出發,跟自己的身體對話。她想發掘的是人的內在。」

在隔離與限制無所不在的當下,物件作為一種媒介,或帶來束縛,或帶來連結。種種身體狀態儼如橋樑,接通身體與心靈,呼應Sudhee今次創作的關鍵詞「連繫」──「我相信人需要先跟自己連繫,無論是靈性上抑或心靈上,之後才可以與他人連結。」

馬師雅/攝:Cheung Chi-wai @Moon 9 image


【馬師雅x黃俊達】

身體動不動 謊言劇場


馬師雅 (Alice) 創作時,總是念茲在茲同一條問題:身體是表達想法的最佳選項嗎?「我的創作以狀態先行,往往從我想講的事件出發,而不是從動作出發。但我經常遇到一個問題,就是發現那個狀態、那件事可能根本無須以動作呈現……」她轉向自謙為助手的藝術顧問、劇場編導黃俊達(阿達):「你覺得呢?如果真的感覺到沒有動身體的需要,可以怎樣?」

身體動不動,動多少,如何動,連串問題無法一蹴而就,「當我排『solo』(獨舞)給自己時,我會懷疑這些題目會否不適合用身體表達?但轉念又想,是否所有藝術形式都表達到所有想法?分別只在於每種藝術形式表達到的厚度不一樣?」

從近期作品《烏》、《點指》,到今次新作《講下啫》,Alice運用舞蹈劇場的方式,呈現主題,「我希望觀眾能夠得到切入的角度:先看見熟悉的事物,然後切入舞蹈。有了那個情境,觀眾就不會一進場便看見完全陌生的畫面。」阿達補充解讀:「先來些生活的體會,繼而引發比較詩意的作品。」《講下啫》延續Alice自編自跳的形式,作品直視謊言的荒誕與無所不在,觀察日復一日的荒誕,那些口吐歪理而面不改容的人,那些舉手投足都在粉飾謊言的人──要騙人,先要騙過自己。真與假的界線,在這種話語和姿態的塗抹下,逐漸模糊。

故事說不說 告別優雅

「我的編舞絕對是在說故事。即使表達的是一個看法,也是用故事的方式表達。」一個人物,置身一個處境,面對種種情景,是Alice近年作品常見的編舞脈絡。在創作的過程中,害怕重覆自己嗎?「我總是想打破自己的『習慣』,但同時又覺得自己連這個『習慣』都未建立好,可能還可以再建立多一下下,讓自己先有一個定位。所以今次將繼續借角色和場景去表達,因為我仍想繼續試下去,直到有一天覺得『可以了』,就會轉。」

Alice形容,之前的故事多從自身經歷與體會出發,近年多了面向社會,分享自己對時局的觀察與感受。面對惡法鐵幕,自由岌岌可危,反而為她帶來更強大的推動力,更為篤定,「即使(在位者)如何收窄自由,創作人自有方式應對。但我覺得他們想收窄的,其實是每個人的內在空間,這正正給予我更大的力量,想要表達更多。」阿達亦期望見證截然不同的馬師雅,「你的作品向來給我一種優雅的感覺──優雅指一種比較『soft』(溫婉)的線條,但今次可以來些直線?重筆觸的線條?我想見到你有些『aggressive』(激進)的狀態,不再是『wonderland』(夢遊仙境)裡面的Alice。」

陳偉洛/攝:Cheung Chi-wai @Moon 9 image


【陳偉洛x李海燕】

從編舞到編排 開發語言

1968年,美國簡約主義音樂大師史提夫.萊許(Steve Reich)發表了以四支垂吊的咪高峰及擴音器組成的《鐘擺音樂》(Pendulum Music)。當咪高峰在空中來回擺動,劃過擴音器上方的瞬間,自成規律的回授噪音(feedback)組合成約十分鐘的「樂章」。萊許形容這件作品為「聽得見的雕塑」,對於陳偉洛來說,咪高峰在空中晃動,未嘗不是一種舞作的編排,「不少人認為身體在舞蹈作品中不可或缺,但所謂『body』(身體),其實沒有指明為『人』,我認為『body』就是媒介,是盛載概念的任何東西。」

在偉洛的新作《Click》,舞台上與他的肉體同場出現的另一個「body」,是電腦螢光幕。「這個作品隨著社會事件不斷變化…… 一開始很想做『manifesto』(宣言)。經過一些歲月,覺得香港需要多點幽默,便想做諷刺作品;後來再經過一些歲月,覺得既然每個人都留在家中,不如每個人都試試編舞吧。」留家抗疫,斗室空間不足以大幅度動身體,卻與電腦螢幕朝夕相對。看著字符跳動、鼠標游移、桌面圖標閃爍,偉洛以畫面上的動與不動作為編排方法,辨證一個根本的命題:甚麼是「Choreography」?「我用choreography這個字,是因為我覺得中文翻譯並不準確──但我亦不知道如何以中文表達。Choreography中文翻譯為編舞,但我所認識的choreography,是一種編排……」

偉洛的藝術顧問——評論人李海燕(Joanna)欣賞偉洛的發問方向,她亦認同「choreography」指涉的並不局限於編「舞」,「在香港,『choreography』這個字多數由舞蹈界的人使用,他們對這個字的闡釋會影響了其他人,特別是非藝術界的人。但跳舞的人會因為某種體系的主導,直接把某種方向的舞蹈視為choreography的代表…… 我們好缺乏語言,缺乏一種幫助我們鬆動概念的語言。」


靜候鬆動的螺絲在哪裡


偉洛曾先後於奧地利薩爾茨堡實驗舞蹈學院(SEAD),以及比利時表演藝術訓練及研究所(P.A.R.T.S)研習現代舞。進入藝術學院後,他開始對比過往創作的、目前學習的、身邊同學在探索的,以及世界正發生的「舞」,詞彙豐沛多元,各有不同,「這種『不同』讓我很興奮,因為我相信以上種種都應當發生,亦是這種『不同』讓我明白到,我甚麼都可以嘗試,甚麼都可以去做,於是便開始反思大家口中的『choreography』。」

「各地藝術節、各個藝團、各個城市所講的『choreography』,都是不一樣的概念。這種不一樣,擁抱更多元的概念。」偉洛期望通過作品,尋找屬於自己的美學,同時為「choreography」增添更多語彙,注入細節。然而,要挑戰一個行之有效、約定俗成的語言系統,談可容易,Joanna補充「語言」的概念:「語言背後是整個文化系統,作為我們對於世界的認知系統。它未必很牢固,但很複雜。偉洛現在想做的事,可能只是稍為鬆動一顆螺絲,但到底那顆螺絲在哪裡?要找出來,並非易事。」

命題巨大,挑戰重重,但偉洛並不著急,「我不想說要打破甚麼,我只是希望大家可以更隨心所欲,讓想像空間更寬闊。對於某些字、某些美學想法,大家可以抱持更多思考角度,創作上自由地使用更多工具。」身為創作人,即使未能即時撼動既有的系統運作,但至少仍能專注把握目前的自由空間,忠於自己渴望說或不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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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羅妙妍

香港人,新亞人,劇場人,目前最想堅持做一個黑白分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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