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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如影》:女性肉身的經驗和情感之旅

文:陳抒


舞蹈《如影》取了個很有詩意的名字,令人第一想到的是「如影隨形」一詞。甚麽是影?隨甚麼形?是記憶、情結,還是身份?看場刊介紹說:演出者都是女性,影是生命走過留下的痕跡,而形是肉身,「舞影如歌, 如故, 如事」。看來編舞是想從身體的物質性歷程出發,去體察和回味被湮埋的記憶。


《如影》/攝:arliugraphy(照片由 香港舞蹈團 提供)


進入香港文化中心四樓劇場時,一位女舞者已經站在鏡面舞台上了。身著各式各樣、五顏六色的中國傳統民族舞衣和戲曲服飾的她,慢條斯理地端詳,然後逐件取下,再整理妥貼,慢慢一件件疊好,疊在地上,至身上只剩一件大地色系的單衣。舞者換上服裝,就會化身英姿颯爽的穆桂英或是妖嬈動人的聶小倩;但若褪去身份設定的服飾,是否就暗示這是一場回歸舞者本然、直覺自我身體的展演呢?這個開場隱喻性非常強,也顯出編舞對女性舞者身體經驗的詮釋傾向。接下來,幾位女舞者從舞台的四個方位悉數登場,其中一位懷抱一個紅色纜繩繞成的大球。她將大球交給前排的一位女性觀眾,自己持著紅繩的一端,慢慢延展,在地上排成各種圖案,她靈巧地跳房子般穿梭在紅繩編織的不同區塊之間。此時,觀眾很難看到任何程式化或者風格化的中國舞動作,甚至有時會質疑這是舞蹈還是通過劇場被放大的身體動作。此時,場內響起了舞者們自己的聲音,她們一一細數在板橋、湖北和石塘咀的兒時回憶:居所光線的明暗、斑駁的石牆、雨後泥土的氣味。這紅繩彷彿普魯斯特的瑪德蓮蛋糕,牽引她們追憶似水年華各種細微的感官經驗。小說家普魯斯特以緩慢細膩的個人化敘事著稱,而此處舞台的空間彷彿轉變成了普魯斯特式的時間之流,舞者個人經驗和回憶的時間變為空間性的展演,緩慢,細微,以至於四人共舞卻鮮少對話和呼應,更像是自言自語的呢喃。到了舞蹈的中段,氣氛轉為壓抑,黑暗中,燈管閃爍,四位舞者各手持一個燈管,沿著舞台的四個方位拾級而上,在黑暗中繞著舞台奔跑。至末,眾人手捧木箱,背對背打開,攬鏡自顧之餘,演繹出中國舞各式的姿態和身韻。最後的最後,都把一件件色彩繽紛舞衣從箱中取出,平鋪在地上。結尾與開場呼應,整個舞蹈結束。


舞蹈運用豐富的舞台藝術語言,演繹出了作為職業舞者、女兒、妻子、母親的身體與為人所用、非「自我」的身體和解共存的自我探索與實現,這種實驗非常有意義。通常說來,舞台上超越自然時間的、作為審美對象和符號的身體形象,會掩藏日常的、會衰老、有病痛的真實女性身體經驗。編舞顯然想要褪去身體的媒介性,回歸身體的自然性或者物質性,訴說私密的女性經驗。這種自我展現絕不簡單,香港舞蹈團的舞者技巧深厚,在一顰一笑、舉手投足之間都可見多年功底。


《如影》/攝:arliugraphy(照片由 香港舞蹈團 提供)


不過,這個舞蹈本身存在的吊詭之處也可引人深思。首先,舞蹈過於強調女性、私密的元素,試圖回歸某種被隱藏在記憶深處、尚未被美學範式規訓的身體,認為這才是一種內向的自我探索實驗,而舞蹈恰恰卻是一場他者目光之下的演出。許多片段的設計欠缺說服力,缺乏對「我之身體」和「物之身體」的深入辯證和思考。再次,普魯斯特式的細微感官經驗的發掘雖然非常真誠,但更像是一場自戀的喃喃自語,帶給觀眾的共情同感和共振極為有限。劇場空間中觀眾對於時間的感受是被強化的,編舞沒有很好地考慮時間值和動態質量。更可惜的是,其他舞台上的物質性材料如紅繩和燈管的使用停滯在簡單的象徵層面,沒有和舞者的肉身發生真實互動而形成某種能量場域。最後,不得不提到舞蹈中的語言使用,無論是開場錄音還是末尾的歌謠,都是一種經驗的直接講述。《詩大序》有言:「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舞蹈之所以動人,正在於它傳遞經驗的直觀性與迅即性,那種當下令人震動的真實及力量是語言無可企及甚至無法名狀的。若不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身體媒介去直觀、直接表達,而倒回去要藉助「嗟歎」與「永歌」,是否也損傷了舞蹈藝術本身呢?





《如影》

香港舞蹈團

概念及編舞:謝茵


評論場次:2023年5月13日 19:45 香港文化中心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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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抒


現代文學博士,電影研究博士後,現任大學講師。專業學者,業餘舞者,熱愛舞蹈和劇場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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