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重回肉身樂園:評《異靈異性「自由空間天體樂園」》
文:Gabriel Lee
「我在園中聽見你的聲音,我就害怕。因為我赤身露體,我便藏了。」(《創世紀》3章11節)
在吃下分別善惡樹的果子後,亞當和夏娃意識到自己赤身裸體,羞恥不已,甚至為此躲藏上帝的目光。這則關於原罪的故事一直提醒人們:肉體與罪疚/苦惱意識之間有著某種密切牽繫,如影隨形。編舞楊春江於西九文化區自由空間展演的作品《異靈異性「自由空間天體樂園」》,除了是對自己經典之作《靈靈性性──天體樂園》(1999)的回顧,也是對肉體/罪疚這一幽微關係的奇異探索。
楊春江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主修西洋繪畫和中國音樂。而後負笈荷蘭,開始進行舞蹈和編舞訓練。他並非科班出身的舞者,這使得他的作品流露出跨領域的並蓄風格,將各種藝術實踐共冶於舞台內外。在自由空間前廳,既放映著彭弘智的錄像作品《未完成之作》,亦有素描(海潮)和紙雕(神父)的即場展示。畫布、紙片和銀幕影像彷彿是遮蔽樂園入口的帷幕,靜待每位觀者伸手掀開,一窺究竟。
在大盒內,觀眾零散坐臥在地上。場內並未搭設舞台,整個空間已化為楊春江表演的舞台,去中心化的領域。在一片黑寂之下,楊春江時而匍匐爬行在天花鐵架之上,像是被封鎖在鐵室內的幽魂,苦苦尋覓可依附的肉身;時而扣上繩索,自鐵架上緩緩降下,浩淼的水光波影投射在其身上,如同嬰兒被裹覆於母胎之中。他不斷挑戰身體的極限,將舞蹈帶向場內高低不同的空間。強烈音效和閃爍燈光構建了詭譎的氛圍,觀者彷彿踏進了楊氏的無意識,劇場內發生的一切是腦中閃瞬生滅的無窮奇想。在中段,《靈靈性性》的表演片段被投射在牆上,佔據了半幅高牆的面積。他緊盯著牆上年輕且巨大的自己,努力模仿他的一切表情、動作。兩者的差異既在於空間大小,亦在時間的距離:二十多年的間隔。其滑稽的擬像動作背後隱藏著悲劇式的無力感:時間乃世間一切的宰制。
身體的不同狀態常常牽引著人們的喜怒哀樂,舞者對此有更為敏感複雜的體驗。對舞者而言,身體是唯一的實踐素材,任何輕微變化也足以左右舞者的舞蹈生涯。對舞者而言,身體既是不可或缺的戰友,也像是一頭極需馴化和管束的猛獸。隨時光流逝,曾經活潑靈動的身體亦會逐漸衰弱。如此反思在《異靈異性》的表演中展現無遺。1999年的《靈靈性性》至今日的《異靈異性》,25年已過,楊春江的身體也起了許多變化。「如何可以回到最初?」這是他在尾聲時向觀眾,也在向自己提出的大哉問。然而,當他繼續創作、繼續表演時,不是以行動回答了這個問題嗎?觀眾也是這個答案的見證者:讓身體繼續舞動、遊移於不同時空之中,這正是驅動每位舞者的原初之力。在結束之際,流行名曲《明星》的旋律悠悠響起,當其他裸體舞者朝上凝望時,一股靜謐的活力彷彿瀰漫全場,筆者腦海突然浮現史詩《失樂園》的終句:「他們手攜手,以躑躅而緩慢的步伐通過伊甸園,走向孤寂的征途。」
自由舞2024:楊春江《異靈異性「自由空間天體樂園」》
西九文化區
評論場次:2024年11月21日 20:00 西九文化區自由空間大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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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abriel Lee
文化、當代藝術評論人,熱愛身體訓練。文章散見《電笠》、《島聚》、《ARTnews》中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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