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在群體之中我看《遺角》

文：蘇桔

舞台全黑。 舞台前方，方形光柱從地面射上天頂，從左邊緩緩移向右。空氣隱隱傳來神秘低沉的聲音，斷斷續續，猶如野獸的呻吟。 光柱趨近右方，愈發映出在右後方一團突起一個棱角的奇形怪狀。 背光燈漸亮，奇形怪狀逐漸瓦解，人形軀體一個接一個剝落，扭曲如畸型的身軀散落舞台，總共九個。 方形光柱到達最右邊，又緩緩移向左，往復來回。白光映照到一個個近乎赤裸、隨著低沉節拍一下下變化造型的軀體，投到後面空白背板上，就成為一道道漸大漸小的奇怪身影，看上去，竟然怪異而美麗。

這是舞劇《遺角》的開頭，也是同行朋友說，整支舞最叫她入迷的畫面。 《遺角》改編自二十世紀著名劇作《犀牛》，原著講的是某城的人突然一個一個患上「犀牛症」，語言失效，人性扭曲，個人如何面對荒謬的現實與變異的群體。我望著台上演員共同或各自以身軀砌出的怪異形態，一直想找出蛛絲馬跡，渴望辨別出當中的怪獸。還是，他們每一個個體，已經成為一頭頭古怪的獸？

《遺角》／攝 : Ar Liu IG @arliugraphy (照片由綽舞場提供)

神秘詭異的低沉聲效，轉為節拍強勁、彷彿在慶祝秋收的南美音樂，眾演員在舞台左右之間横行舞動。突然，音樂停頓，演員靜止，舞台中央從空中倒下一大堆衣物。演員看見，先是驚呆，後來都驚呼著去搶衣爭褲，胡亂套在身上。強勁音樂繼續，眾演員亦繼續往左右兩方横行舞動、跑動、跳躍、翻騰……不只當代舞，有的如跳 hip-hop 和 breaking，各有特色，仿似在城裡道上自然地有著各樣的人。 綽舞場的藝術總監兼編舞麥卓鴻所編排的群舞非常有趣，他除了善用演員不同的身體特質及舞蹈專長，容許演員展現不同舞種特色外，他亦善用舞台空間，例如設計不同隊型以填滿某個角落，再變化隊型呈現出大斜角，繼而再分散、變化。麥卓鴻懂得盡用舞台空間，隊型設計變化多端，演出煞是好看。 其中一幕，九位演員各取一張椅子從右方走進舞台，不同形態的椅子和演員均勻散佈其中。四方燈光從他們頭頂打下，每一位演員都成為重點，形成一個叫人印象深刻的群體。群體大多數時間整齊舞動，拍手、抬腿等動作一致；有些時候，個別演員做出異於他人的脱軌姿態，轉瞬又重歸大隊，這種變化叫觀眾目不暇給。其中最突出的，是穿紅裙的女主角鄒柏賢和赤膊穿白褲的排練總監兼男主角潘振濠。當其他人動作整齊劃一、笑容僵化虛假，男主角表現得迷惘、跟不上節拍，後來甚至獨自走出群體；女主角發現其異樣，就不時出手提示，要他歸位。這種安排，展示出集體行動之荒謬，以及群體與個體之間的角力。

《遺角》／攝 : Ar Liu IG @arliugraphy (照片由綽舞場提供)

另一幕，麥卓鴻飾演穿黑衣持黑傘的神秘男人，以掌權者的姿態從左方出場，一眾舞者如他的手下，以身體成為座椅、踏櫈、扶手、梯級，有時高舉神秘男人，有時讓他踏著背拾級而下。男主角面對著高高在上的神秘男人，顯得束手無策，手掌不單一次又一次被神秘男人甩掉、拍打，後來還成為他每一步的踏腳板……看著眼前踐踏人性的畫面，我不禁問：這就是掌權者與無權者之間的必然距離和共處方式？此時，女主角在右後方，一直想盡辦法、竭盡全力，要衝過去幫助男主角，而神秘男人的兩個手下則千方百計出手阻撓，捉住她，抱起她，把她扯回原處──如是者，三個人在右後方角力，形成另一支相當可觀的三人舞。 整體而言，《遺角》的群舞與雙人舞編排都非常精彩。動作設計中，包含了許多麥卓鴻擅長的花式托舉，男女主角的雙人舞部分也排滿高難度的托舉和轉換動作，演員表現流暢合拍。作品採用簡約舞台設計，背景淨色素白，視覺上主要以簡單燈光改變場景氣氛。不過，音樂轉換節奏緊湊，動作變化帶動意境轉折，流暢利落，成功以肢體舞動顯示形勢、氣氛的變化，觀眾即使未必能夠解讀到具體場景或情節，仍能跟隨音樂與舞蹈的節奏前進。而且，編舞選曲多元而有趣：有神秘，有熱情，有抒情，有東亦有西，宛如端上一桌豐盛的 fusion 私房菜。若要挑剔，我會說這作品下半部分較深沉抒情，同行朋友都感覺段落太長。若將後段濃縮，加快劇情推進，或者更能加強觀眾在劇終時感受到的壓迫感與無奈感。 綽舞場是一個非常年輕而充滿活力和創造力的藝術團體，成員精於當代舞、街舞和戲劇等。舞團未得到政府或任何團體資助，卻在資源匱乏下積極創作。我欣賞了綽舞場自 2020 年起製作的三個舞台作品，看得出他們樂於集合不同舞種的年輕精英力量，勇於作出融合不同表演藝術方式的嘗試。今年，綽舞場在「香港舞蹈年獎2022」共獲得五項提名，其中麥卓鴻榮獲「白朗唐新晉編舞」，《遺角》獲頒「傑出中型場地舞蹈製作」。我期待觀看他們下個演出，也願有更多觀眾因他們的高度能量和誠意演出而激動。 == 作者：蘇桔 滄海中的一滴，大漠裏的一粒，穹蒼下幾乎看不見的一點，上帝的精心傑作。 《遺角》 綽舞場 編舞／演出：麥卓鴻 演出：潘振濠、鄒柏賢、梁信賢、趙加雋、陳伯顯、黃耀權、吳希維、洪麗君 觀賞場次：2021 年 12 月 10 日 20:00 青年廣場 Y 綜藝館